特稿|又一家补习机构跑路，广州数百家长损失惨重

2019-03-16 09:42已围观次

今年的“315”国际消费者权益日，广州的600多个家庭却并不平静。3月初，学生家长突然被告知，孩子的校外补习机构已经关门大吉。高额的补习费如何追讨？更让家长们坐立不安的，这家名为称高冠教育的补习机构，似乎打着学习辅导的旗号，屡次敛财而逃。

3月15日上午，广州市越秀区“315消费者权益日”活动现场，十几位焦急的家长，将政府工作人员团团围住，抱怨着维权艰难，投诉无门。一些家长有备而来，揣着上访的“求助信”、公安机关的“受案回执”，与高冠教育签署的辅导协议，以及补习费转账记录等文件证明。

“高冠教育都开了4年了，怎么说倒闭就倒闭？”一位家长反复质问道。维权数日，家长们一遍遍地复述遭遇，一次次地叹气，“可怜天下父母心！”

根据家长们提供的信息，3月2日高冠教育广州校区突然关停，600多个受损家庭，以每个家庭至少交纳30000元补习费计算，估计约有 2000万元，去向不明，疑似被卷走。3月11日，家长李玲玲向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分局已报“广州高冠教育信息咨询有限公司越秀分公司涉嫌合同诈骗”一案。目前资金去向仍无音讯，至发稿时也尚未见主管部门给出处理意见。

在刚落幕的两会部长通道，教育部部长陈宝生答问时强调，要坚决给中小学生减负，“学生不高兴就是宝宝不高兴，宝宝不高兴问题很严重，所以我们要持之以恒地治理下去，不获全胜绝不收手”。他提到，2018年2月份打响减负和培训机构治理战以来，教育部门排查了40.1万所培训机构，发现有27.3万所培训机构是有问题、不合格的，并对其进行了整改，已经治理了27万所。

但突然事发的高冠教育如何成为漏网之鱼呢？一份广州市教育局3月13日文件通知在网络流传，但并未获得证实。该通知称，经查，高冠教育在天河区、越秀区、黄浦区等3个区均设有教学点，3个教学点存在停课未退学费、拖欠薪酬等问题。

家长们焦急万分。事发后，数个维权群迅速在微信上组织起来，最多的超过470人。“担心钱拿不回来。我也无法再相信这类机构了，但是孩子还是有补习需求。”李玲玲无奈地说。心急如焚的不仅是学生家长，还有一众被拖欠工资的老师们。高冠教育内部员工表示，至少拖欠了80名全职员工，接近200万薪水。

涉事的教育机构负责人，疑似是“惯犯”，并非首次“跑路”。高冠教育的前身即是精上教育，2014年1月突然关停，拖欠的补习费与老师工资至今未还，不久后以高冠教育之名复出，继续敛财。广州高冠教育事发后，家长们发现，位于深圳的高冠教育校区，早已悄悄更名为“翰文英才教育”，仍照常运营。

近年来，教育培训机构“跑路”的新闻时有传出。上一波高潮是在2016年，北京、上海、广州、深圳、浙江、湖南等地屡有曝光教育培训机构卷款案件据不完全统计达十余起，涉案总金额超十亿元。2018年以来，上海等地也已出现教育公司跑路、预收款无法兑现课程的情况。较近期的类似事件有如留学中介机构“太傻留学”被曝拖欠工资，运转陷入停滞，上百学生留学申请被迫中断（参见“”）。

广州六校区突然停摆

高冠教育主打1对1课外辅导，涵盖小学至高中课程，收费水平在华南地区中等偏上。官网介绍，高冠教育总部设在广州，共有六个校区，分散在广州各个城区。深圳另设办事处，有南山、福田两个校区，超过300名学生。据前述内部员工称，高冠教育在广州共招收了600多名学生，目前广州校区“都停了”。

高冠教育的营销手段，紧抓家长“重视教育”的心理，对外销售辅导课时强调“多买多得”，按购买量赠送一定课时。举例而言，一次性购买少于100节课，收费270元/课时；购买100节至200节课，收费250元/课时；购买200节至300节课，收费245元/课时；购买超过300节课，收费240元/课时。另据高冠教育销售人员反映，收费标准根据不同年级而定，且会随着时间有所上调，逐年走高。

李玲玲12岁的儿子，即将面临小升初考试。课堂之外“上补习班”，几乎是儿子班上同学的刚需。2018年8月，李玲玲帮儿子报名了高冠教育1对1课程，补习语数英。她前后花了60500元，共买下325课时。“快考试的时候，周六日都上满，12个小时。”李玲玲说。

3月2日晚，李玲玲收到一条微信，来自儿子高冠教育的班主任，称西门口校区场地租金即将到期，校区工作人员无法联系上公司法人解决租金问题，学生无处安置，导致校区员工被迫暂停工作。

李玲玲的第一反应是“难以置信”。她数了数，儿子还剩205课时，学费早已预交完成。当晚，家长们彻夜在微信群内交流，纷纷惊呼“上当了”。李玲玲倍感愤怒：“2018年底至2019年2月，该公司以提高优惠幅度等方式，诱导家长预交辅导课时费，至3月2日关停，很多预交了辅导课时费的家长，其学生连一节课都还没有上！”

3月15日，财新记者走访了广州越秀公园前校区，汇力商务大厦7层的高冠教育教学点已经封锁。玻璃门上，张贴着3月5日人社部门发出的公告，要求该公司负责人接受调查、配合处理欠薪案件。

按照高冠教育官网信息，财新记者随后来到该机构广州总部，位于天河区的尚德大厦。尚德大厦正对着华南师范大学分校门，驻扎了多家补习机构，周边系广州有名的“补习胜地”，尽管近期民营补习机构承受着整改压力，但依然人来人往，可见补习热仍未退潮。

电梯至尚德大厦A座6层，财新记者被告知，原天河总校区去年11月就关了，已搬迁至别处。

“广州有个病态，补习班比学校还多。”家长刘明玉告诉财新记者，为了预约所谓的“名师”，不少家长都提前“掏腰包”，少则几万，多则十几万，甚至有家长把孩子高考前的补习费，都尽数预付。去年9月，刘明玉的儿子刚上初三，在高冠教育上了3个月补习班后，她被要求一次性付清14万元学费，“买断”儿子高考前的全科补习课程。

刘明玉向财新记者出示了与高冠教育签订的合同书，名为《个性化辅导协议》。按照合同显示，2018年12月31日，她先交了72000元，买下300课时，辅导时间截至2019年6月23日。“起码有308个小时的课还没上。”儿子即将中考，补习没了着落，刘明玉无奈极了， “唯有另花一笔钱，请老师回家补。”

“换壳”重来的套路

在家长维权群里，玉珍是个“名人”。为了儿子的补习，这些年她投入了近30万元，期间上了两次当。

玉珍告诉财新记者，五年前，儿子正值小升初，参与了精上教育开设的补习班，2014年碰上精上教育“瞬间倒闭”。2016年，儿子刚上高一，购入12万元的高冠教育补习课程。距离高考还有三个月，高冠教育又“一夜关停”。玉珍遂发现，精上教育和高冠教育，成立时间一前一后，主要股东有重合。

此次涉事的高冠教育，全称为“广东高冠教育信息咨询有限公司”，法定代表人为姜志伟，持股95%。另一位股东为肖飞，持股5%。公司成立于2014年6月17日，注册资本10万元。

姜志伟出生于1976年，籍贯是湖南省邵东县。财新记者查询工商资讯应用企查查所得，姜志伟控股的四家公司中，包括“广东精上教育科技有限公司”，即精上教育。另据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显示，精上教育成立于2011年5月26日，注册资金30万元，股东包括姜志伟、徐芳芳和刘品春。2015年7月该公司列入经营异常名单，2017年03月被吊销营业执照。

2014年1月，精上教育以“经营不善”为名关停，拖欠多名家长辅导课时费和老师工资，47位维权家长的补习款，至今没有追讨成功。据受访者提供的资料显示，2014年2月20日，受损家长控告精上教育涉嫌合同诈骗，广州市公安局越秀区分局以“无犯罪事实”为由，不予立案。

财新记者查询中国裁判文书网发现，精上教育2013年至2014年间涉多起法民事诉讼，包括财产损害赔偿、教育培训合同、追索劳动报酬等，判定书和裁定书共计53封。

中国裁判文书网上的一份判决书，还记录了精上教育的股权变动。姜志伟分别于2013年3月5日、2013年10月30日将其所占精上教育股份，陆续全部转让。2014年初，姜志伟上诉法院，要求两名股东尽快协助办理股权变更。同年9月，广东省广州市越秀区人民法院同意，姜志伟将所持有的41.67%的股权，以价值人民币零元转让刘品春，两股东协助登记。至此，姜志伟退出精上教育，刘品春和徐芳芳分别控股精上教育66.67%和33.33%。此份《民事裁判书》发布在中国裁判文书网上，但最终是否完成股权变更并更新工商登记信息尚不得知。

据知情人士透露，2014年精上教育事发时，姜志伟的股权受让人刘品春，与姜是夫妻关系，但当时二人正处于离婚的边缘。

就在精上教育深陷诉讼之时，姜志伟却“脱身”另起新公司。据企查查披露，2014年6月，姜志伟与梁妃珠共同成立了广州高冠教育信息咨询有限公司。梁妃珠曾担任公司法人， 2015年1月27日将其股权转让肖飞。广州高冠教育信息咨询有限公司下设5家分公司，3家位于广州，另设深圳南山、福田分公司。

“高冠教育总部在广州，14年在深圳成立分公司，现在独立出来，改名为‘翰文英才’”，财新记者致电高冠教育咨询电话，客服人员确认，高冠教育深圳校区已经更名。该客服人员表示，此前姜志伟的确是出资人，但很少管理校区教务。他还透露，出资人已经改变，不方便透露更多信息。

企查查资料显示，深圳市翰文英才教育咨询有限公司注册时间为2019年1月25日，注册资本10万元，法人和执行董事为杨海龙，持股95%，梁妃珠持股5%。据高冠教育培训微博称，杨海龙曾担任高冠教育深圳大区的校长。财新记者查询公开信息，尽管表述不同，新公司注册地址，与高冠教育深圳福田分公司实则一致。

截至发稿，财新记者无法联系上姜志伟，难以确认他与肖飞、梁妃珠等公司持股人的关系。

从精上教育“脱壳”为高冠教育，再“改头换面”为翰文英才，从广州到深圳，疑似串联起三家培训机构的出资人姜志伟，消失在了新公司的信息页。

问责补习机构监管

令家长们愤愤不平的是，一家补习机构缘何能偷梁换柱，之后二度出现，令学生家长群体再度卷入“骗局”，并蒙受损失，且疑似一次又一次地躲过了监管。

根据家长们提供的“求助信”，有家长曾前往广州市天河区、越秀区教育局投诉。教育局方面回应称，高冠教育并未办理教育培训备案登记，若反应的情况属实，属于非法经营。家长们质疑，“为何公司能够在教育局的眼皮下开设辅导班长达4年之久？我们的教育管理部门是如何监管的？”

“拥有合法资质的民办教育培训机构，同时要具有营业执照和办学许可证，有照有证。”21世纪教育研究院副院长熊丙奇对财新记者表示，除合法资质外，对于民办教育培训机构的经营合法性，各个地方也有相关规定，包括不得一次性收取时间跨度超过3个月的费用、禁止超纲教学、规范教师资质审核等等，以及要求培训机构建立教育风险准备金，用于学校出现意外情况，或终止解散后的处理经费。

熊丙奇表示，市场对补习的需求依然旺盛，但审批、注册门槛较高，符合资质的机构比较少、收费高，因此滋生了大量的灰色培训机构，难以保证教学质量与消费者权益。“有些达不到条件的，就不注册为‘培训机构’，游离在监管之外。一旦监管力度大，机构就关停或转为地下经营，一旦监管松动又重出江湖。”熊丙奇说。

据工商总局和教育部相关规定，“营利性民办学校”应该登记为有限责任公司或者股份有限公司。高冠教育注册为教育咨询类公司，持有工商营业执照，但是否具备办学许可存疑。

《民办教育促进法》2016年修订后，实施细则迟迟未出台。2018年8月10日，司法部发布《民办教育促进法实施条例（修订草案）（送审稿）》。其中明确规定，招收中小学阶段适龄儿童、少年，实施与学校文化教育课程相关或与升学、考试相关的补习辅导等民办培训教育机构，应当由县级以上人民政府教育行政部门审批。民办学校举办者及其实际控制人出现挪用办学经费等情形，由主管行政部门或者审批机关责令限期改正，有违法所得，没收违法所得；情节轻微的，记入执业信用档案并可视情节给予1至3年从业禁止，情节较重的，列入失信联合惩戒名单；构成犯罪的，依法追究刑事责任。

21世纪教育研究院去年3月1日发布的《我国中小学生“减负”问题研究报告》分析，义务教育阶段学校之间的差距，唯分数论的升学考试，是学生课业负担过重的根本原因。靠金钱铺路的校外补习盛行，或许对底层家庭的孩子而言，意味着通过学习改变命运的机会愈加渺茫。

但家长和学生也陷入两难。“补了才能跟上。”玉珍表示，参加学校家长会，连课堂上的老师，都鼓励孩子们课外勤补习。成绩越好越补习，是老师、家长、补习机构都谙熟的“秘诀”。玉珍等几位受访家长，都不否认补习对孩子提高成绩的重要性。而此次“跑路”机构开的补习班，竟然也有一定的效果。如今他们惴惴不安，下一次会不会又遇上利用课外补习班敛财的嫌疑犯，究竟还有多少补习产业链中的诈骗局？

面对补习班的突然解散，想冲刺重本线的男孩哭了。玉珍担心，高考在即的儿子，心态已经受到了影响。

此前，据广州市教育局摸查统计，全市共有校外培训机构8562家。2月20日，广州市教育局公布校外培训机构治理行动情况，已关停575家机构，下一步拟以公布校外培训机构“黑白名单”方式，加强日常监管。